
中国公众和领导精英更需要的是理解现代世界的形成,因为不理解现代世界的形成,就无法理解现代中国的形成,也无法理解当下的中国。因此,我们应该少一点中国历史,多了解世界文明。
古代中国历史几乎没有“现代意义”
中国历史,特别是公元一八四〇年前的历史,其实是非常乏味的:它只是一部改朝换代的历史,除了董仲舒和王安石的变法之外,基本没有根本性的变革。至少,远不如公元一五〇〇年后的世界历史对我们更为重要。
更糟糕的是,太沉迷于中国历史,还会让我们从上到下都潜移默化地陶醉于中国历史中最为核心的东西:权谋术。
某种程度上,权谋术是贯穿整个中国历史的核心主线。对一个人的自我境界来说,最大的满足可能确实是赢得生杀予夺的权力——这种权力太有快感了。但是,这种对个人的自我实现,恰恰是对社会和国家的最大伤害。权谋术是人治的核心逻辑,但不是法治的核心逻辑,甚至是法治的阻碍,因为法治的核心要义就是将权谋术的适用范围缩小到最小。而一个没有法治的国家是不可能真正实现现代化的。
因为中国自古以来从上到下都是人治,所以在看起来特别强调集体的表面之下,绝大部分个人都是“破坏性”的个人主义者:我们都希望别人遵守我们为他们定的规矩,但是,我们自己都不想遵守规矩,特别是别人订的规矩——有权力的人尤其如此。这一点在中国历史和当下中国官场的各种乱象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而人民也不傻:既然有权力的人都不守规矩,那我们平民百姓又何必守规矩呢?因此,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只要不守规矩没有代价,那我们就不要守规矩。
于是乎,在看起来似乎特别强调集体的中国,一遇到需要在个人利益和集体利益作出选择的时候,许多人,甚至绝大部分人都会选择个人利益。这背后的缘由是,我们所谓的“集体主义”几乎都全部是强权驱使的结果。而一旦没有强权的驱使,而且集体需要个人做出牺牲的时候,我们没有个人自觉根基的集体主义便会烟消云散。
太沉迷于中国历史导致闭目塞听
太过沉迷于中国历史并认定中国过于独特,还很容易让我们闭目塞听、固步自封。
许多人可能真的不知道,世界历史上,曾经有过几十年的迅速崛起和辉煌成就的王朝或国家绝不是只有中国一个,而是多达几十个。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西班牙在一四六九至一五〇〇年间的崛起和扩张不比任何一个现代国家的迅速崛起和扩张逊色。而英国在一六〇〇至一七八〇年间从欧洲的边陲崛起,并作为近现代世界的第一大帝国屹立不倒长达两个多世纪,就更是让人生畏。美国的南北战争之后的崛起固然可以大书特书,即便阿根廷、巴西、墨西哥,也都曾有过长达二三十年的经济高速增长的骄人业绩。
但是,在这些曾经有过迅速崛起的辉煌历程的国家中,最后只有三十个左右的国家真正成为了全面的现代化国家。许多有过迅速崛起的辉煌历程的国家最后都沉沦了。现代化就像一个孤岛,而在试图游向这个孤岛的过程中,失败是多数,成功是少数。在迈向现代化的过程中,许多国家要么还在原地踏步,要么困在漩涡中,甚至已经沉没。这些国家的惨痛教训是绝对不能再失去一次实现全面现代化的机会的中国必须吸取的。
太过迷恋中国自己的历史而不去了解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在追求现代化过程中的曲折经历,中国就不大可能真正好好吸取其他国家的经验和教训。这样的结果是,在追求一个全面现代化的中国从而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的道路上,我们还在无谓地重复支付一些其他国家已经支付过的高昂学费,还在继续走一些不需要走的弯路甚至歧路。
过分“自恋”不会有真正的国际话语权
当下中国的政界和学界,都在大谈中国如何在国际社会或事务中“争夺话语权”。但是,“争夺话语权”和仅仅是“发出中国的声音”有很大不同。中国可以发出声音,但如果没有接受你声音的受众,你只是在面对旷野呼喊,最多只有回音,却没人应声。“争夺话语权”更不是自己对自己喊“我要话语权”的口号:那样只是自娱自乐,自欺欺人。
中国要想在国际社会或事务中有“话语权”,就不能只关心和谈论自己的话题,而是必须关心并且讨论别人的问题。唯有如此,我们才能获得一定的“话语权”:无论别人一开始听不听得进去我们的见解。
要想能够有水平地讨论别人的问题,那我们首先就必须先去了解别人。只有在了解世界的基础上,并进而为世界提供有用的知识,包括对世界问题的诊断和药方,从而能够对他人的福利有所促进,中国才会有真正的国际“话语权”。而这种诊断和药方显然不能建立在主观臆断上,而是建立在对世界的扎实的了解和研究的基础上。
今后的中国需要更多的能够关心普世问题、提供普世知识、解决具体问题的人才,而不是空喊口号、漠不关心(中国和他人的)问题,自欺欺人的所谓专家学者。那些不关心甚至否定普世问题、不能提供普世知识、不能帮助他人解决具体问题的人士,不大可能对中国在国际社会中的话语权有太多的贡献。
怎么办?
要想多了解世界,中国的历史和社会科学知识科普都迫切需要转向。在科普上,削减中国历史,尤其是中国古代史的分量。与此同时,加强对中国近现代史和世界近现代史的科普。少点中国古代史,多了解世界其他地区的近现代史。缺少对世界近现代史的科普而过于沉迷于中国历史已经使得我们的许多知识精英和领导人都懒得了解世界,也没有能力了解世界,特别是现代世界的形成。
在研究上,削减中国历史,尤其是对中国古代史,以及古代思想史的支持(考古史例外)。许多关于中国古代史的研究几乎毫无现实意义,只是在浪费纳税人的钱。与此同时,大大加强对中国近现代史和世界近现代史的研究,特别是有比较的社会科学研究。只有比较才能让我们更好地吸取别人的经验和教训,少走些弯路和歧路。
说句大俗话,中国不能还是品着《甄嬛传》和《武媚娘》来和现代世界相处。
资中筠:革新中国传统历史观

改革开放之初,我首次作为访问学者访美,参加了一次中美历史学者的交流会。有一位美国历史教授讲了一段见闻。他说:问美国学生为什么要学历史,绝大多数的回答就是感兴趣。他问过台湾的学生,得到的回答是,为兴趣而学历史对我们太奢侈,我们是为了救国而学历史;后来他接触到中国大陆的学生,对这个问题的回答竟如出一辙,尽管两岸处于对立状况,各自所谓“救国”的含义可能相反。把学历史和救国联系在一起,令他这个西方人感到十分新鲜。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学习和研究历史可以有如此不同的角度。
最近想到这个问题是由对苏联解体的历史经验的各种看法引起的。
以史为鉴,鉴什么?
世界上历史悠久的民族颇有几个,好像没有像中国那样特别重视历史文本,对史书赋予如此沉重的使命。最常见的说法是“以史为鉴,可知兴替”。这里“替”是关键,为什么不是“兴衰”?就是一个皇朝由盛而衰,最后被下一个朝代给“替换”了,这才是最重要的。所谓一个朝代实际上是一个家族掌权,然后又被另一个家族夺走了,换了姓。从历史中吸取经验教训,是为了本朝能千秋万代永远继续,避免被别的朝代“替”掉。谁最该吸取这个教训?当然是皇帝和他的家族。他的谋士、帝师的职责就是教给皇帝如何保住这个皇位,老百姓是无权参与,也无能为力的。所以历史首先是写给皇帝看的。中国的二十四史只有第一部《史记》例外,是异类。尽管司马迁本人的职务是史官——太史公,但他著史的目的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不是为了皇朝的延续。他的心胸非常博大,包含整个他目光所及的世界,要找出规律,不是为了汉朝统治能够永远持续。所以他胆子很大,一直写到当代。他是汉武帝时代的人,《武帝本纪》他也写出来了,而且对武帝没什么好话,并非歌功颂德。要是看《史记》的《武帝本纪》,对汉武帝得不出很好的印象。而且《史记》还有点像布罗代尔所提倡的写生活史,给各类人都写列传,包括《游侠列传》、《刺客列传》、《货殖列传》,等等。中国人历来是轻商的,但司马迁给商人也写列传。还有酷吏、廉吏、循吏,都分别列传,按照他自己的评判标准。所以司马迁的《史记》,是中国历史书里的一个异类。是为记录史实,也是寄托他自己的怀抱,不是给皇帝看的。但从此以后,包括《汉书》,历代所谓“正史”,也是官史,基本上是给皇帝看的。
没有列入二十四史,却是最权威、最重要的一部编年通史干脆就叫《资治通鉴》,顾名思义,目的鲜明,是帮助统治者如何巩固统治权的。作者虽然也姓司马,但司马光与司马迁的角度非常不一样,他在《资治通鉴》的最后附有一封给皇帝的信,大意说我所有的精力都已经放到这里边了(按:这部通史写了19年,当然有一些助手,所有助手的名字也在上面,包括校对的、刊印的,但是司马光是主要编撰者),此书是在宋英宗时奉命编写的,完成时已经是宋神宗当政了。他请当朝皇帝好好读一读这部书,并明确提出,每一个朝代的兴衰有什么样的规律,宋朝应如何吸取经验教训,才能持续兴旺下去。说穿了,历史著作的最高目标就是如何使皇朝能够千秋万代永存下去。为达巩固统治的目的,其中有一条就是得民心。所以得民心是手段,不是目的。就是说民众的需求和他们的福祉,是必须要顾及的,任何一个统治者都不能不顾及,但这是手段,目标是为了维持王朝。就像唐太宗那句脍炙人口的话:民可以载舟,可以覆舟。民是水,舟是皇权。当然也可以说这是一种以民为本的思想,因为水还是最基础的。但归根结底,水的功用是什么呢?是为了承载上面的皇权宝座。能够明白这一点,重视民众这个基础,就算明君了。但后来因为在皇宫里呆久了,皇二代、皇三代以后,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明白了,习惯于掌握生杀予夺之权,以为自己可以呼风唤雨,为所欲为,一意孤行,结果起了风浪,把船给掀翻了。无论如何,最终着眼点是巩固一家皇权的统治。
对当权者的监督作用
从这一功能派生出来,史书还有一个功能是对当朝统治者起一定的监督和约束作用,这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中国古代史书有一以贯之的价值观,这是从孔子著《春秋》时定下来的。遣词造句都代表着褒贬,叫做“春秋笔法”,所以有“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之说,因为孔子维护的是正统的秩序,不容犯上作乱。例如臣杀君,叫“弑”,君杀臣叫“诛”。前者是大逆不道,后者是罪有应得。
大家应该都知道文天祥的诗:“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就是说春秋时期有两个能坚持原则、坚持说真话的史官,齐国的太史简因为大臣崔杼把齐庄公给杀了,在史书上写:“崔杼弑其君”。崔杼说不能用弑字,他坚持用,就被杀了。那时候职位常是一家继任的。他死后他弟弟接手他的职位,也坚持用弑字,结果也被杀了,另一个弟弟再接替这个工作,照样坚持用“弑”字,也被杀了。三兄弟前赴后继,就为了这一个字。最后崔杼手软了,觉得不能再杀下去,就认了。所以在《春秋》里记载是崔杼弑其君。这件事说明:第一,他们非常在乎用哪个字;第二,当时的人还是有血性的。他们认定的原则,不惜以身殉职。据说另外还有一个别姓的南史氏,听说此事后还准备去接着干,去撞刀口。后来崔杼罢手了,他才没有去。那时候的人确实较真,把坚持他们认定的真理看得比性命还重。我们今天的是非标准和那时不同,看起来很可笑,为了用哪个字而牺牲性命。但他们认为这是原则问题,这是他们的道统。晋国董狐的事迹也差不多,不过没有被杀,就不细说了。通常有“殉国”、“殉职”、“殉道”之说,而写历史成为一桩惨烈的职业,要牺牲性命,“殉史”应该算是中国特色。无论如何,这两位史官为后来写历史的人树立了一个标杆,中国古代修史以此为榜样,坚持写真事,不能为了迎合皇帝的喜好而瞎编,这是一个很好的传统。
其实齐太史记录的是当时眼前发生的事,应属于新闻,而不是历史。今天的新闻就是明天的历史,统治者的言行载入史册是给后世看的,关系到身后的名誉。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一般草民不在乎,中国士大夫却很在乎——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当国者更在乎,他们特别在乎自己死后的历史地位,史书上是把他当成明君还是昏君。要想历史把他写得好,就要做得好。做不好,在历史上就会是昏君,亡国之君。所以对于皇帝或统治者来说,史书起到一定的监督的作用,使他们还有所敬畏。
历史都是史官写的,每一个朝代里都有史官。所以顾准说中国的文化是“史官文化”。也许就是从齐太史之后立下的规矩(我没有考证),君主本人不能看史官如何记载他的言行,这样,史官就可以无顾虑地如实记载,为后世提供真实的史料。这个传统在皇权专制时期能保持近千年,很不简单。到唐太宗自己做了不好的事,怕史官记下来,坚持要看自己的“起居注”,褚遂良等人顶不住,就破了这个规矩。后来隐恶扬善,歌功颂德的就逐渐多起来。不过总的说来,史官还是有一定的独立性,心目中有一个榜样,治史者对后世有一份责任心,对真相心存敬畏,不敢胡编乱造。另外,除了官史之外,还有许多野史、私家编撰的见闻录。例如宋周密撰《齐东野语》的序言说:“国史凡几修,是非凡几易,唯我家历史不可易”,因为官史受当时的政治斗争影响,有私心、有党争,常是以得势者的是非为是非,只有他们家祖辈传下来的实录是可靠的。当然这也只是一家之言。在明清以降大兴文字狱之前,这种民间野史的刻写、流传还有一定的自由度。即使是修官史,主要是写前朝历史,不涉及本朝利害,可以客观一些。其所依据的史料也包括广为搜罗的野史,甚至民间传说。而且史官们特别希望当朝皇帝能吸取经验教训,不能自欺欺人,因此也有写真实的动力。赞扬前朝的开国皇帝,揭露过去亡国之君的弊政,都不会冒犯当今的在位者。所以,为我们留下的二十四史,还有相当可信度。
近现代的官史可信度不如古代史
现在写前朝“民国”,一味贬之,不能有褒有贬公正对待,为什么?有几点原因:
1.过去皇朝更替遵循的是同一道统,是非标准不变,基本制度不变,主要看谁更符合这一标准。而1949年的鼎革,是从理论到制度全盘颠覆。必须把前朝完全否定,才有本朝的合法性;
2.本朝的开国者与前朝是同一代人,曾经共事,奉同一正朔(孙中山三民主义),也曾互相杀戮,是现世的仇敌。被打倒的既是立国者也是亡国者,而且还未全亡,偏安一隅,还不能完全算作“前朝”。这样,两边的“笔底春秋”完全相反:这边是“革命”,那边是“叛乱”;这边是英雄,那边称“匪首”。更重要是史实的叙述也大相径庭。
3.古人治史不是为了对民众做宣传。一般改朝换代之前总有一个乱世,人心思定,谁能实现安定,统一天下,就是“奉天承运”,老百姓就拥护。肯定百年前的前朝君主的功绩与现实的民心归附无关,反而能为当前的当政者树立榜样。(但也有例外,就是异族入侵,如元、清,对前朝的说法就诸多忌讳。元朝太短,清朝统治者特别怕汉人不服,怀念前朝,所以清朝文字狱最发达。)而现在的历史与当代政治、意识形态以及政权的合法性息息相关。加之教育普及,关心国事的民众越来越广,历史的叙述与政治宣传合二为一,不仅对近代史,连古代史都是如此,每一次政治运动就修改一次历史,连对孔子也“是非凡几易”。不仅是笔底褒贬问题,连事实的陈述都须服从当前政治需要,有些真相就必须遮蔽。
事实上,辛亥革命后,民国的官史对晚清的说法以及对国民党一党专政前各政治派别的褒贬,也有类似的出发点,因而也在不同程度上对史实的叙述和对人物、事件的评价都有偏颇。
4.古代皇朝兴替,成王败寇,祖辈打江山,子孙坐江山,是公认的,合法的,无须掩饰。而辛亥革命以后,君主制被否定,名义上是民主、共和,不能公然承认江山私有。理论与实践脱节,“道统”与“法统”在逻辑上难以理顺,对相关的历史真相就更有必要掩盖。
5. 现代史官的相对独立性弱于古代。
所以近现代史的官史可信度还不如古代史。不过自改革开放以来,史学有很大进步。真相逐渐透露出来。比如纪念辛亥革命百周年,我认为是很了不起的一件大事。学术界非常活跃,成果累累,出现繁荣景象。这两年民国史以及晚清史的著作很多,从档案中挖掘出很多真相,对史实以及历史人物重新评价,推翻了不少以讹传讹的旧说,澄清谎言,振聋发聩。有许多佳作可以说是继承了中国史学传统中的优良部分。
世界历史进入视野
自19世纪中叶,中国人开始放眼看世界以来,再讲历史,就不限于中国,而是世界各国的历史了。“以史为鉴”也包括以他国的兴衰为鉴。中国人研究外国历史,最开头的着眼点是:为什么他们能打败我们?这也就是我开头讲的中国学生回答美国教授为什么学历史的问题——是为了救国。不管学中国史还是学外国史都是为了救国,这是当时知识精英的共同情结。但是“他们”为什么强大,就不能以皇朝的兴衰为主线了。因为欧洲从中世纪以后的发展途径,就不是一国一家的王朝兴衰。历史发展是以生产力、思想的进步,和制度的改变为主线的。比如你要学英国历史,你得看13世纪的《大宪章》,有了这个之后,就是克伦威尔革命,以后又有光荣革命,又有工业革命,等等。而不是以斯图亚特王朝或都铎王朝怎么样了为线索。因此我们在学欧洲的历史时,总是要学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宗教革命、科技革命、工业革命,什么时候有了蒸汽机之类。既跨越王朝,也跨越国界。日本“明治维新”是国人耳熟能详的话题。这样,不知不觉引进了另一种历史观。
作为现代人,放眼世界,是否还能立足于朝代的“兴替”?既然号称“共和国”,又以马克思理论为主导,那么,历史观就应以生产力的发展、社会的进步、大众的福祉为标准。评判是非得失有了新的视角。眼睛不是总盯着皇家,而是看一般老百姓的生活,包括用什么器皿,什么时候机械化、电器化了,以及风俗的演变等等。而统治方式、政权的兴替,制度的变迁成为手段。这是倒过来了:不是说发展生产,提高人民生活是为了巩固当权者的统治,而是说为了国家繁荣、人民福利、社会进步,什么样的政府和什么样的制度是合适的,不合适就被“替换”。
几年以前,中央电视台的纪录片《大国崛起》,曾引起热议。一般观众自然而然会想到“中国崛起”,思考从其他国家的兴衰中看出什么规律。比如纪录片中提到荷兰这个蕞尔小国,却曾经一度因其最自由、最开放,最有创新而领先欧洲,称霸一时;比如德国作为欧洲的后来者,特别重视教育,19世纪德国的教育在欧美国家处于领先地位,德国也以此兴国。实际上是从人类文明发展的角度看历史,这就脱离了帝王家谱的体系,颠覆了为皇朝服务的历史观。从这个意义上讲,《大国崛起》这部记录片无形中起了一些突破性的作用。
苏联解体的历史经验
自从苏联解体、东欧剧变以来,其原因和经验教训是中国政界、学界戚戚于怀,挥之不去的心结和话题。其原因当然在于“以俄为师”的历史根源,这点众所周知,不必细说。在总结苏俄历史的经验教训的众说纷纭之中,大体上有两种视角:
1. 人类文明史的视角
从这一视角出发,得出的结论是苏联原来的统治制度对人类的两大诉求:生产力的发展和公平正义都无法满足,既无效率,也不公平。反而扼杀了文化底蕴深厚、优秀的俄罗斯民族的创造力,给俄罗斯及其周边的民族带来的是祸多于福,因而难以为继。不论以何种方式,最终必然要抛弃旧的制度,转到人类共同发展的轨道上来。这一转轨可能是和平的,也可能是通过暴力。俄罗斯得以和平迈过这一坎,避免了流血和大规模的破坏,是他们人民的幸运,也说明民众的文明程度。苏联的军队坚持枪口不对内,是文明之师。被谎言屏蔽的历史真相也逐步大白于天下,苏联档案开放成为全世界历史学家的盛宴。方今俄罗斯出版了许多历史书,基本上颠覆了《联共(布)党史》,证明该书大部分是为树立斯大林个人,为其专权辩护的谎言。俄罗斯和前苏联的各民族获得了一次新生。总而言之,这是历史的进步。
2. 沿袭朝代兴替的视角
这一视角奉苏共的统治为“正朔”,以同一政权千秋万代永远持续为理想,是非褒贬以此为准。于是得出的“教训”是:从赫鲁晓夫开始揭露斯大林暴政的真相(尽管只是一小部分)动摇了对斯大林的迷信;戈尔巴乔夫进一步“公开化”、“新思维”,“扰乱”了人心;几千万党员不站出来誓死保卫党权,其原因是信仰不坚定,思想自由化;叶利钦是叛徒;手握重兵的武将按兵不动,不作平叛勤王之举,是懦夫。于是当初自称布尔什维克的一群人通过暴力夺取的“江山”给拱手让出来了。从这一角度出发,吸取的教训就是在思想上要加强控制,而且在必要时不惜用军力保卫已经占有的统治权,在这里,亿万广大百姓的意愿似乎是不存在的,可忽略不计。
其实苏共的政权并没有让给外国,还是原来“苏联”内部的人在统治,叶利钦是俄罗斯人(斯大林还是格鲁吉亚人,而格鲁吉亚独立了,不属于俄罗斯了),何来“亡国”?正如沙皇被革命推翻,不能算俄罗斯“亡国”。所谓“亡党”之说,也不是事实。共产党依然存在,并参政议政,只是由专政党变成在野党,谈不上“亡党”。莫斯科的政体由一党变为多党。当然完全实现民主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但一党专政是回不去了。
俄国人自己已经抛弃了过去的制度。他们总结这段历史,著作林林总总,对十月革命本身作彻底检讨的著作也已出版。各种著作对原来的苏共的功过有不同的看法,但是很少有留恋惋惜过去的政权和制度的。连已经在野的共产党领袖久加诺夫自己总结苏共失败的原因,都说是:“垄断权力、垄断资源、垄断真理”。那么认识到这一点,打破这种垄断当然是进步。为什么我国一些人如此“看兵书落泪,为他人担忧”呢?过去以俄为师,老师自己都意识到那一套行不通,改弦易辙了,其实作为学生,也早已脱离师门自行其是了,为什么二十多年之后,还要替俄罗斯人捡回人家不合脚而扔掉的鞋子,替他们奉前朝为正朔呢?归根结底,最高准则不是社会进步、人民福祉,而是巩固已经夺得的政权。民众的福利是手段,“保江山”才是最高目标。为达此目标可以适当照顾民生,也可以不顾民生,但必然牺牲民权。如果对别国的历史只是学术讨论之争,还则罢了,如果手握重权者以此“教训”为基础,决定治国方略,那合乎逻辑的做法就是文武兼用,为保“江山”不择手段,后果不堪设想!
最近有一位将军声称要“外抗强权,内惩国贼”,引起网上一片哗然。谁是“国贼”?由谁来定?这原是五四运动学生喊出的口号,“国贼”是指当时的最高执政者。因为学生怀疑这个政府要签署危害中国主权的凡尔赛和约。学生手无寸铁,只是喊喊而已。而军队如果这样做,就是军事政变了。如果说“国贼”是指贪官,那应该是法律的事,如果由军队来决定谁算贪官,而且可以派兵来惩治,那是什么景象?今天说是惩治贪官,明天就可以对准任何有不同意见的民众。
所谓“欲灭其国,先灭其史”
还有一种说法,“欲灭其国,先灭其史”。历史本身客观存在,如何“灭”得了?这里指的不是史实本身,而是历史文本对过去重大事件的说法和解释。更重要的是对史料的取舍。对于传统的中国人来说,历史的作用之一是讲祖先的功业如何辉煌,引起自豪感,以及要把它延续下去的责任感。近代这句话最适用的时候是日本侵略时期。例如在“九一八”之后,建立“满洲国”,那里的学生学的完全是另一套历史,目的是说明“满洲国”本来就该独立存在的道理,使中国年轻人不了解原来的历史,接受了自己就是满洲国民而不是中华民国国民的说法。那是在侵略者刺刀下的教科书,为的是奴化一国的国民。仅仅是在这个意义上,“灭史”之说可以成立。
苏联的《联共(布)党史》,就是围绕着为斯大林专政的合法性辩护而撰写的。现在已经知道其中谎言甚多,基本上建立在谎言的基础上,真正起到了“灭史”的作用。如今揭露了真相,否定了这部著作,就是“灭”了某一个政权所建立起的神话,起到正本清源的作用。蒙蔽历史真相,垄断历史文本,是维持专制统治的重要手段。在有言论自由的国家,垄断历史显然是不可能的,而且也没有必要。自从改革开放以来,尽管“官史”还是定于一尊,但是野史非常发达,许多历史真相都逐步透露出来。前面讲的纪念辛亥革命百周年,民国史大丰收就是例证。这是一大进步!
1951年胡乔木编《中国共产党三十年》,曾经在短时间内为钦定官史。但是经过几次政治运动,又有所变化,后来为进一步神化领袖,“大树特树”,党史也就完全以“路线斗争”为纲,以说明领袖一贯正确。真可谓“国史凡几修,是非凡几易”。1986年胡乔木访美时,自己都认为那本《三十年》不能算学术著作,不同意放入履历中。至今南京二档馆民国史的档案可以开放,而中央档案馆中共的档案是不能开放的。不过近年来出现了许多亲身经历者的回忆录,是野史,很有价值。例如何方老人的《党史笔记》,不能在内地出版,只能在香港出版。于是又有一些以权威自居的“学阀”出来批判“历史虚无主义”。史学界对某一段历史的不同解释可以不断争论下去,是正常的。随着档案的陆续开放,有些本来“公认”的事实也被否定。这些都应以事实为基础,言之有据。而今披露历史真相的,改变过去偏颇的结论,拨乱反正的,被称为“历史虚无主义”,那是颠倒是非。
不同的历史观归根结底是不同的国家观
两种不同的历史观,归根结底是两种不同的国家观,涉及对政府和政党存在的理由的根本认识。百姓是主人,还是在皇恩浩荡下的臣民,各级政府官员是“食君之禄”,还是纳税人养活?这“谁养活谁”是问题的根本。中国由于皇权制度历史悠久,“祖辈打江山,子孙坐江山、保江山”的观念根深蒂固,而对现代民主、共和制的认识历史较短、远未深入普及,却又经历了以人民的名义行高度集权的历史。现在要把观念扭转到以“民”为目的、政权为手段,十分困难,况且涉及如此巨大而盘根错节的既得利益。但是中华民族毕竟是要汇入人类文明滚滚向前的洪流的。历史,不论是本国的还是他国的,已不是只写给君主看,而是面向大众的。
培根说:“历史使人聪明”,其前提是写真相的历史。多一些人,早一点清醒地对待历史,明确人民与朝廷哪个是目的,哪个是手段,最终要“保”的是谁,这是百姓祸福、民族兴衰的关键。